“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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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身骑白马走三关”的时候,我以为要讲四郎探母。听下去才知,唱词来自台湾歌仔戏经典剧目《薛平贵与王宝钏》。
“放下西凉无人管 ,一心只想王宝钏”
说到西凉,最直接的联想应是五胡十六国中的西凉政权。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历史背景却设定在唐朝中叶。相隔两百年的大唐和西凉能有什么联系呢?有,唐高祖李渊,是西凉政权建立者李暠(hào)的七世孙。不过“放下西凉无人管”里的“西凉”,当然不是指这个遥远的西凉政权。
七世孙之“七”,是从李暠的儿子辈开始数的。有些资料里说李渊是李暠的六世孙,那是从李暠的孙子辈开始数。两者并不矛盾,只是数的方法不同。
薛平贵,史无其人,据说是由薛仁贵等历史人物杂糅而成。薛的传奇有许多版本,有说他加入沙陀军队的,也有说他是在跟西凉国交战的过程中被俘,因得西凉公主青睐而成为驸马,最后继承了西凉国国王之位。最扯的是说薛平贵乃李唐王室失踪多年的皇太子,他最后登基为唐朝皇帝,唐、凉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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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陀族源于西突厥处月部,因世居沙陀磧(位于今新疆准葛尔盆地)而得名。唐朝时该族一度臣附吐蕃,并被吐蕃迫迁至甘州(今甘肃张掖)。后来沙陀族归降唐朝,善战的沙陀军队亦为唐朝所用。薛平贵加入的沙陀军,就是被唐朝收编之后的沙陀部队。
突厥别部有沙陀者,北方推其勇劲,希朝诱致之,自甘州举族来归,众且万人。其后以之讨贼,所至有功,迁河东节度使。(《旧唐书·》)
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的沙陀军因助唐镇压起义有功而被赐姓李,其后人李存勖在唐朝灭亡后建立过后唐政权。就像五胡十六国中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刘渊,看名字仿佛汉朝宗室,其实是匈奴人。在中原争雄的乱世英杰,从来不介意淡化自己的民族身份而冒称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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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唐朝中叶的西凉国,应当属于杜撰。唐朝早已将凉州纳入版图,并置凉州总管府。此处战事频仍不假,但参与争斗的主要是唐和吐蕃,并没有西凉国的一席之地。
“西凉”,可以是一种泛称,指凉州。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其辖域大抵在今甘肃、宁夏全境,外加与之相接的青海、新疆及内蒙古局部。唐朝边塞诗人所写的几首著名的凉州词,使凉州给后人留下雄浑苍凉乃至寸草不生的蛮荒印象。确实,凉州在西汉初期仍是匈奴领地,后匈奴王降汉,汉武帝方置凉州。之所以以“凉”为名,是因其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但《汉书》亦称“古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即西汉时凉州已有发达的畜牧业。自置凉州后,西汉政府的外派官员又在边陲之地发展文教。至东汉时,凉州治所姑臧已成为繁荣的大都市。胡汉商旅络绎不绝,就是经济发达的证明。
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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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有马有钱,就会有能作乱的骑兵和想作乱的豪强。不出意料的是,“河西独安”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汉末天下纷纭,凉州终未免于乱世烽烟。
彼时凉州地界发生了一连串的民变事件,最早反抗东汉政府统治的是羌人,后来参与叛乱的不乏汉族官员。如马腾,就是凉州司马,也是后来蜀汉名将马超之父。
连绵的战事使东汉政府疲于应对,甚至屡次萌生“弃凉”之心(放弃今兰州市以西的地区)。虽然最后河西乱局暂得平息,东汉政府亦未弃凉州,但中央政府已逐渐失去对此地的控制力,这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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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被东汉政府抛弃的凉州,到了三国鼎立时,却又成为了曹魏与蜀汉共同瞩目的重要地区。凉州一直在曹魏统辖之下,但蜀汉以马超虚领凉州牧之衔,可见其蚕食雍凉的野心。
刺史最初只是专职的监察官员,后逐渐侵夺郡国守相的权力,成为集军事、行政、监察权于一身的地方长官。刺史一度称州牧,两者基本可通用。
曹魏在凉州推行了安定民生的诸项措施,使河西经济有所恢复。然而凉州之地因兵强马壮且民族成分复杂,历来是易动难安。一旦中央政府任命的凉州刺史无法调和当地民族矛盾,就会导致兵连祸结的后果。
西晋时,鲜卑人秃发树机能寇凉州,为此头痛不已的晋武帝司马炎差点让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去平定凉州鲜卑。好在看清刘渊野心的臣子谏止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否则本来就不算太长的晋祚可能会提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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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败秃发树机能的西晋将领叫马隆,但这并没有扭转凉州地区寇盗纵横的局面。这时候有一个叫张轨的大臣站出来,自求领凉州刺史。
这是在公元301年,西晋正值八王之乱,洛阳城里司马诸王自相残杀的闹剧还远未停止。原本在西晋统辖下的少数民族纷纷趁机脱离控制,刘渊马上就要建立五胡十六国中的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张轨能预见北方这长达一百多年的大分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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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称张轨因时局不稳,想要据有河西地区。他以占卜推知自己将成为一方霸主,非常高兴。
轨以时方多难,阴图据河西,筮之,遇《泰》之《观》,乃投策喜曰:“霸者兆也。”(《晋书》)
《晋书》为唐人编撰,到了宋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采用了“阴有保据河西之志”的说法,但删去了张轨卜筮喜得霸者兆的情节。为什么呢?首先编年体通史的语言肯定比断代史中的传记要简略,无关宏旨的情节多半会删去。其次,以后来张轨翼戴晋室的作为观之,他究竟是否有据凉称霸的图谋,也是存疑的。
轨以时方多难,阴有保据河西之志,故求为凉州。(《资治通鉴》)
凉州除了群盗诸胡,还有难以管控的著姓豪强。张轨一到任就讨平鲜卑,赢得了河西豪强的信任;外加与河西著姓达成共治凉州的默契,调和了地方与中央的矛盾,本职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张轨的主要功绩便在于在西晋中央政府受到匈奴刘渊的威胁时,援兵援粮。
刘渊遣王弥攻打西晋、进逼洛阳,张轨派北宫纯带兵拱卫京师。北宫纯在洛阳击败过王弥,又在河东与刘渊之子刘聪交手,亦胜。
另,各州刺史本有遣使向中央进贡之责,然而西晋末年中央政府自顾不暇,官员只有往外跑的,没有来送死的,于是“州郡之使,莫有至者”,只有凉州刺史张轨按时贡献。他听说京城饥匮,还额外派人送去“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
但西晋的洛阳终究被匈奴攻破了。张轨死于公元314年,西晋亡于公元316年。
按说西晋亡了也就亡了吧,张轨对待晋室可说是仁至义尽。然而麻烦的是司马睿在江左建立了东晋。北方领土基本沦陷,唯有凉州孤悬,还在晋臣张氏手中。那么张氏要如何与东晋政府沟通呢?派人送信过去都会夹被中间的国家截获,根本无法正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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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张氏遂霸凉州”的背景。难怪胡三省作注曰:“张氏保据凉土始此。呜呼!世乱则人思自全,然求全而不能自全者亦多矣。窦融、张轨之求出河西,此求全而得全者也。盖窦融、张轨,始终一心以奉汉、晋,此固宜永终福禄、诒及子孙者也。”《晋书》则说“归诚晋室,美矣张君”。
张轨求刺凉州可能有保全门户之心,但保家与卫国未必矛盾。张轨子孙虽建立了与五胡诸国并立的前凉政权,但张轨不失为西晋忠臣。
前凉政权为前秦所灭,等前秦不行了,凉州地区又出现了后凉、南凉、北凉、西凉。439年,北魏统一北方。五凉退出历史舞台,东晋亦被刘宋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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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时钟后拨两百年,隋朝大业年间,有个叫李轨的人在凉州自称河西大凉王(后称帝)。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跟张轨同名就觉得自己能够威著河西,可惜他生不逢时,遇到的对手不是气数将尽的西晋,而是刚刚崛起的李唐。于是他只能被俘,命丧长安。
如前文所提,即便是在大一统的唐朝盛世,凉州依然是多事之地。究其根本原因,恐怕是不断有少数民族南下加入中华帝国,而民族之间的融合程度不够所致。民族矛盾长期酝酿并趁中央政权腐朽时爆发,所以合久必分。一乱一治中民族融合程度加强,于是分久必合。
田余庆先生在其名著《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说:
“历史的经验是,北方终归要统一南方,关键在于条件成熟与否。等到北方民族关系一旦发生根本变化,质言之,等到北方民族融合发展到相当的水平,北方又积蓄了统一南方的力量,统一战争自然会减少或消失民族征服性质而得以完成,正朔也自然会随之改变……中国古代这一类型的南北战争的两重性的分析,并不一定妨碍我们对每次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的区分,如果必须对古代战争作这种区分的话。因为两重性不是均匀地存在于每次战争之中,也不是均匀地存在于一次战争的整个过程之中。不过,如果承认对这种类型战争的两重性的分析是可取的,就不应把每次战争的性质看得纯粹又纯粹。须知,这一类型的战争毕竟是中国境内各民族之间的战争,而各民族通过各自的途径,都在创造着这个国家的历史。与外敌入侵相比,这种类型的战争,归根到底还只能说是中国历史上的内战。自然,这种内战往往给各族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我们知道,阶级社会中历史的进步,本来就是以人民的痛苦为代价来取得的。”
凉州,古来用兵之地,中国古代民族问题的缩影。而民族融合的终极境界,大概就是姓刘的不知自己祖上是汉天子还是曾在凉州的匈奴单于,姓李的不知自己祖上是唐天子还是曾在凉州的沙陀酋长。笔者姓卢,不敢妄称河北高姓范阳卢氏后人,或许祖上是与凉州有些瓜葛的鲜卑人也未可知。
慕容苌因归顺北魏被赐姓豆卢氏,豆卢氏后改卢氏。河西鲜卑主要是秃发氏。秃发树机能寇凉州,秃发乌孤建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