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收官,豆瓣评分一度达到9.5(目前评分9.4),为近几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国产电视剧。它的“封神”得益于充满命运感和史诗性的人物群像,草蛇伏线、灰延千里的三线叙事,故事议题如女性受辱等社会焦点,以及不得不提的密布全剧的“东北因素”。
类似的故事,早在2010年的《钢的琴》就可以窥见一斑。2014年上映的《白日焰火》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奠定了“东北悬疑美学”的基础配置:衰落的北方城市,萧瑟破败的工厂,变革时期的工人,时代浪潮的风貌,人心人性的较量,以及随处可见的东北方言所带来的幽默与粗粝的市井感……无不在呼应着1990年代的东北往事。
在《白日焰火》后,又接连涌现出十几部带有东北元素的悬疑影视剧,且都可圈可点。从一定意义讲,东北俨然成为了中国的“悬疑之乡”。那么,为什么是东北?
壹
在《漫长的季节》中,开火车的王响(范伟 饰)一辈子没有走出桦林。哪怕铁轨尽头的下一站就是北京,他也从未到达。
王响,毋宁说桦林的封闭性,很大程度上就是东北的隐喻。
广义的东北地区,毗邻俄罗斯远东,南临朝鲜,西接蒙古。与内地的交往,只有西南一角和辽阔的渤海。内在而言,东北的核心地区四面环山,整个地形就像一个束紧的口袋。封闭的同时,还因纬度较高,冬季漫长,雪山层叠,森林茂密,一派肃杀。
因为封闭,东北人渴望“出走”,因此在集体性格上偏于外向、爽朗,甚至带有些许彪悍;因为严寒,东北人追求“热闹”,既是热血、热酒、热炕、热心的“热”,也是闹腾、闹事、闹剧、闹气的“闹”,表现在性格上就是容易冲动。这种冲动,有时会催生出侠义,有时则演化成暴力。
在《漫长的季节》中,有一对暴力对照组,一方是桦钢的混混团伙,另一方是哑巴傅卫军。双方因摩托车纠纷结仇。傅卫军用一把菜刀结束混战,而后桦钢混混纠结更多人持钢管进行报复。双方从未想过寻求文明律法的裁断。暴力是他们验证身份、证明自我的唯一标准。
傅卫军的姐姐,那位备受屈辱与侵害的沈墨,面对施暴者和陷害者,她的选择是用针管和铁锹,完成血腥的复仇。唯有这种“以眼还眼”的古老法则,才能解除积郁的愤恨。
除了《漫长的季节》,我们还能在《白日焰火》中,看到警察与持枪的匪徒对决,毫无修饰,触目惊心;看到《雪暴》的冰天雪地里,孤胆警察对抗凶悍劫匪,用拳拳到肉的真功夫做最后了断;同样,在段奕宏与大鹏的《双探》中,也有警察与匪徒在雪中搏命的场景。
无论是持枪举锹,还是赤手空拳,它们所展示出来的无一不是野蛮的厮杀与对抗,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凶狠成了人物的护身符。
但神奇的是,这些东北故事展现出来的暴力,非但无损于人物,反而能让人读出他们内心潜伏的强烈的爱憎。
《漫长的季节》中,秦昊饰演的龚彪上一秒以为妻子出轨,举起铁棍准备泄愤;下一秒看到妻子久违的笑容,又释然地放下铁棍,自愿净身出户。还有故事的主角王响,他驾驶出租车意图和他以为的仇人同归于尽;知晓真相后,又卸下恩怨执念,毅然决然地救出困于车中的“仇人”。这一怒一收之间,已然显现处东北爷们儿内心的波澜。
《白日焰火》中,廖凡饰演的张自力无法抗拒对吴志贞的爱,却在尘埃落定后,为了正义“出卖”吴志贞。他在舞厅落寞带有一丝戏谑的独舞,是痛苦的释放,是无奈的悲壮,也许还有可怜的对自我的抚慰。罪案背后是“爱与背叛”;正义之外是人心的深邃与复杂。
在哈尔滨侨居四十多年的俄国作家尼古拉·巴依科夫,曾对东北的民风民俗做出总结,生活在这里的人遇到问题通常不会诉诸于法律,而是更为信赖古老的自然法则。所谓自然法则,说白了就是江湖情义优先于道德礼法的一套不成文的规矩。
这套规矩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东北的封闭与严寒,它培育出来的原始和野性的气息,可以酿造出寒天雪地、冰冷工厂、废弃民房,这些无疑这些都是“悬疑犯罪”的温床,但又不会遮蔽人性的表达,因此抵达了悬疑剧的一种高度:借由罪恶书写人生。
贰
在历史上,东北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发轫之地,也因此成为封禁之所,故而才有闯关东的洪流;日本觊觎东三省物阜民丰,在此建立伪满洲国;接着还有东北义勇军抗敌,林海雪原剿匪;抗美援朝引发东北整体走向新中国工业基地;之后还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国企改革……
这些丰厚的历史资源是其他地域所不具备的。异族与土匪、战争与和平、原始与现代、时代与命运、家国与个人,纷至沓来,延绵不休,这些多样化的东北元素是喂养“悬疑”的绝佳养料:在这里,发生任何事都不稀奇,都有可能。
1960年,《林海雪原》上映,英雄与土匪在茫茫雪地和林间你来我往,智斗也武斗。反特、谍战、卧底、潜伏,这些悬疑因素嵌入一个红色电影,大概是最早的有悬疑色彩的东北故事。2014年,徐克将之改编成《智取威虎山》,制作更为恢弘,场面更加激烈,但东北要素和悬疑色彩不减。密林、雪山、峭壁、城堡,成为这类动作悬疑的美术风格。
与“林海雪原”色彩相近的《悬崖之上》,张艺谋有意让共产党特工与伪满洲国特工进行对战,非正面的战场,而是人心的较量。东北的大雪与异族风格的建筑为悬疑布置了深入人心的舞台。
除了土匪和伪满特务,“日本”是东北故事难以避免的一个要素。
在2018年的剧集《和平饭店》中,充分发掘了东北的历史资源,各方角色有土匪、特工、日本宪兵、伪满警长、汉奸及世界诸国客人等,核心事件则是日本在东北试验细菌武器的相关证据,所有要素汇聚一堂,敌我双方攻心也动武。这场悬疑大戏,非东北不可。因为它能轻而易举地令这十八般角色一齐登场。
与《和平饭店》一样,范伟主演的悬疑喜剧《立功·东北旧事》拍的是日本败退东北时,遗留下一笔黄金或病毒,多年后引起各方势力的争抢,也造成一些离奇案件。只是这部剧将背景放在1990年代,故而在空间上引入大澡堂、游戏厅、小饭店、职工大会堂等东北国企小镇的典型样貌。
离了土匪和日本,东北的当代叙事离不开1990年代末的国企改革。正如《漫长的季节》中的一段情节,年轻一代的角色沈墨和王阳,一起看《泰坦尼克号》,其中杰克和露丝的遭遇,是他们命运的预告;而这艘巨轮本身,则是那个年代东北的写照。
国企改制,社会转航,钢铁巨兽撞向冰山轰然倒塌,端铁饭碗的工人在时代的转角处手足无措。
在《漫长的季节》中,港商和桦钢厂长互相勾结,贩卖国有资产,在港商“消失”后,桦钢陷入困顿,不得不大量裁员。身为劳模的王响,亦有下岗危机。他想留住铁饭碗,唯一的机会就是立功,因此才卷入“碎尸案”。另一个角色,李巧云(刘琳 饰),昔日是桦钢磅房员工,下岗后无奈到歌舞厅陪酒。
同样扎根东北的电视剧《胆小鬼》,其中的角色面对下岗潮,亦需寻找自己的出路。冯雪娇母亲有心力、有门路,便出走东北,南下闯荡;王頔父母安分守己,改行卖炸串勉力支撑家庭;也有像秦理、黄姝父母那样,误入歧途致使悲剧发生。
东北影视剧中出现的废弃的炼钢炉、被冰雪覆盖的铁路和墙皮剥落的苏联式建筑,基本就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象。而这些没落的厂房、矿区和楼层,顺势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于是,《漫长的季节》里的尸首被抛入了桦钢的熔浆和下水道;《白日焰火》里的碎尸则抛在拉煤的火车站。
历史和时代的演变,丰腴了东北的角色和故事。这一方土地担负太多,拥有强烈的史诗感和仿似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般的悲怆与传奇。随便截取一些东北要素,都能让人物演绎云谲波诡、酸甜苦辣的戏剧故事。而这种厚重、多变、丰富以及某种意义上的沉痛,无一不是“悬疑”偏爱的养分。
叁
“《白日焰火》对我的帮助是非常大的,它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有一种这么有文学性的电影,也让我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双雪涛承认他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有受到《白日焰火》的影响。
《平原上的摩西》早些年改编成电影,迄今尚未上映;今年,张大磊执导的同名剧集上映,口碑尚佳。去年,在东北实拍的剧集《胆小鬼》,其编剧及原著小说作者,是同一人——东北作家郑执。今年爆火的《漫长的季节》,其文学策划是班宇,剧中反复出现的王阳创作的诗“打个响指吧”便出自其手。
双雪涛、郑执、班宇,被誉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这三位作家都来自辽宁沈阳,都经历过国企改革,都书写过东北犯罪故事。他们从自身经历出发,借由出众的文学作品,带领众人重新走进失落的东北。
他们有着相近的创作母题,但每个人关注的点各有不同。
《平原上的摩西》并不倚重凶案,悬疑不过是打开那个时代画卷的钥匙。剧情更着重于复刻国企改制、世纪更迭的人物命运。
《胆小鬼》也没有野心将全剧打造成硬核犯罪剧。它用大量的笔墨讲主角的青春往事和下岗潮后的东北社会,悬疑罪案是剖开社会切面一个激烈的视点。
《漫长的季节》全剧一直被数起死亡案笼罩,“悬疑”穿针引线,以一种缜密的精心的布局,书写三个时间节点人物命运的无常变化,以抵达最终的救赎。
学者戴锦华认为,他们的这些作品以东北作为对象,但“其实是为整个中国所经历的激变提供了一种可写性的路径”,意味着1990年代体制转轨过程中重要却被遗忘的瞬间得到了书写。
以双雪涛、郑执、班宇为代表的书写,为影视化呈现东北提供了最好的原料。就像张艺谋,早期取材于莫言、余华、苏童作品的电影,和后期原创剧本的电影,在文本、故事、人物的塑造上,有着很大的差距。可见,好的文学对影视的助益不可忽视。
早在“东北文艺复兴三杰”之前,以赵本山、宋丹丹为代表的东北小品喜剧就已闯入公众视野,并成为一种现象级文化。甚至到2009年,张艺谋将东北二人转引入电影,拍摄了一部悬疑电影《三枪拍案惊奇》。在大众眼里,东北话及东北人的传播度和认可度极高。大家乐于接受、分享“东北”,这些无疑为以东北为对象的文学故事及影视改编创造了先行条件。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长春电影制片。这是新中国第一家电影制片厂,培养和输送了很多人才,堪称中国电影的摇篮。1958年,该制片厂拍摄悬疑犯罪电影《徐秋影案件》,可以算是新中国最早的悬疑电影之一。
东北悬疑起源甚早,加之地理、历史、时代等因素,使得这里成为悬疑的“乐土”。
当然,悬疑并非必须仰赖东北元素,只是东北元素在进入悬疑时,更为便捷有力,在视觉呈现和人物命运方面,更容易凸显乃至成就一种稳定又特立的悬疑美学。从某种意义来说,东北是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和代言。我们热衷和感动于东北故事,或许正是从中看到了几代人殊途同归的人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