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莱考夫,语言学大师,认识语言学之父,与语言学泰斗乔姆斯基齐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圣塔菲研究所科学委员会委员,国际认知语言学协会主席,认知科学学会理事会成员。著述颇丰,其中《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各国语言学界广为传述;《别想那只大象》则被认为是美国进步派的基本指南。《女人、火与危险事物:范畴显示的心智》被称为认知语言学的开山之作,唯一简体中文译本也在3月首度面世。
作为一门新兴学科,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综合了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哲学和计算机科学等诸多学科中有关心智研究的内容。该学科试图详细解答这样一些问题:什么是理性?人们如何理解自己的经验?什么是概念系统(conceptual system)以及它是如何组织起来的?所有的人群是否使用同样的概念系统?如果对此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个系统是怎样的呢?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人类思维的共同方式究竟又是什么呢?虽然这些问题并非新问题,但近年来提出的一些解答却是全新的内容。
《女人、火与危险事物》这本书讨论了这些问题的经典解答,同时也阐释了全新解答的最新研究成果。经典观点认为,理性是抽象的和离身的(disembodied),而最新观点认为,理性具有肉身(bodily)基础。经典观点把理性看作客观的反映,主要基于客观立场的非对即错、非错即对的判断,最新观点则把理性中具有想象力的方面,如隐喻(metaphor)、转喻(metonymy)和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视为理性的中心,而非客观事物外在的次要附属。
经典观点认为,人类进行有意义的思维和理性活动的能力是抽象的,这种能力并不一定存在于生物体自身之中。因此,一切有意义的概念和理性活动都具有先验性,换而言之,它们超越了任何生物体的自身局限性。富有意义的概念和抽象理性活动,恰巧体现在人类、机器,或者其他生物体之中——它们抽象地存在,独立于任何特定的亲身化(embodiment)A 之外。而最新观点认为,对具有思维功能的生命而言,意义(meaning)是富有意义的事物具有思维能力的生物体的本质及其在生存环境中的理性活动方式,才是理性研究的主要问题。
经典观点和最新观点都把范畴化(categorization)视为人们理解经验的主要方法。经典观点认为,范畴仅以其各个成员的共有性质为特征,即范畴化的特征是:
① 不依赖于生物体的身体性质进行划分;
② 毫不夸张地说,范畴本质中没有想象机制(隐喻、转喻和心理意象)在起作用。
而最新观点认为,人的身体经验和想象机制对于人们如何建构范畴、理解经验至关重要。
作为一种哲学观,经典观点产生于两千年前对理性本质的哲学探讨之中。尽管已有占压倒优势的经验证据否定这一哲学体系,但是经典观点依然得到广泛认同。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它具有传统优势,两千年来积淀而成的哲学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而且我们一直接受的都是运用传统命题进行思维的教育;第二,直至最近,才出现了可以取代经典理论的更完善的新理论,它既继承了经典观点中的正确内容,又修正了其中的失误之处,并且以之释解新发现的现象,而此前一直没有形成与之类似的理论。本书将描述的就是这种可以取代经典观点的新理论。
近年来,概念范畴已经在许多认知学科领域得到深入、细致的研究,尤其是在人类学、语言学和心理学领域。这些逐渐积累的证据,与有关心智的客观主义观点是冲突的。总体而言,概念范畴的真正性质与客观主义观点对此的要求大相径庭。无论是关于范畴类别的,还是人类一般理性的证据,都显示出与客观主义迥然不同的观点。比如:
思维是依赖于身体的,换而言之,用于组成我们概念系统的结构源于人类的身体经验,并基于身体经验产生的感觉。此外,人类概念系统的核心直接建立在知觉、身体运动,以及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经验的牢固基础上。
思维是富有想象力的,那些并非直接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概念,运用了隐喻、转喻和心象手段。所有这一切都超出了对客观现实的如实反映或心理表征,而正是这种想象力生了“抽象的”的思想,使我们的心智超越了我们所能看到和感觉到的一切。这种想象力也间接地依赖于身体,因为隐喻、转喻和心象都是基于某种经验,通常是身体经验。思维也需要富有想象力,只不过不明显而已。我们总是运用人的普通想象力,而不是运用反映自然的方法在给事物划分范畴。
思维具有格式塔特征,因此并不是原子结构型。概念具有总体结构,这一结构超出了仅据普遍规则群集“建筑模块”的概念模式。
思想具有生态结构(ecologicalstructure)。人们在学习和记忆时,认知加工效能依靠的是概念系统的总体结构和概念本身的含义,因此思维不仅仅是对抽象符号的机械性操作。
只有运用具有上述特点的认知模式(cognitive model),才可以用来描述概念结构 (conceptualstructure)。
认知模式理论融合了经典观点中有关范畴化、意义和理性的正确内容,同时又解释了有关范畴化的实证资料,从而在总体上与新的观点吻合。
我把这种新观点称为经验实在主义(experiential realism)或经验主义(experientialism),它与客观主义的共有观点是:
①承认现实世界的存在;
② 承认概念受到现实的约束;
③ 承认概念真相超出了单纯的内在一致性;
④承认世界上存在稳定的知识。
与客观主义相比,经验主义的定义认为生物体的特征对于概念或理性的性质来说从根本上并非必不可少。依据客观主义的观点,人的理性仅是一种有限的先验合理性,人体所起的作用只是:
① 提供接近抽象概念的途径;
② 提供一个“人脑”,即提供一个模拟先验合理性形式的生物介质;
③ 对可能产生的概念和理性形式予以限制。
而经验主义观点则认为,理性由于人体才成为可能,人体中既包括抽象的和富有创造力的理性,也包括有关具体有形事物的理性。人类理性并非先验理性的实例,它产生于生物体的本质,以及个体经验和集体经验的所有贡献——基因遗传、所生活的自然环境、在其环境中的功能方式,以及社会功能的性质等。
在此争论的焦点是:
① 富有意义的思想和理性,是否仅仅涉及抽象符号的运作及其与客观现实的对应,而不依赖任何具体的东西(或许可以把生物体强制限制排除)呢?
② 或者富有意义的思想和理性,是否在根本上基于具有思维能力的生物体本质,其中包括生物体的身体本质、生物体在其生活环境中的相互作用及其社会特征等呢?
虽然这是一些高度抽象的问题,但是确实有大量证据表明,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而对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是肯定的。这就是本书所要阐明的重要内容。
为什么这些问题如此重要?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对有关人类问题的理解,进而关系到由此理解而产生的种种问题。通常认为,“理性能力”是用来定义人是什么,以及将人与其他世间事物区分开来的心智。由此,对于“人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认为理性能力是脱离人体的,那么人体就成了次要的东西;如果我们认为理性能力是计算机能做的机械性操作,那么我们就会因为计算机的功效更高而贬低人的心智;如果我们将理性看作人类反映外部世界的能力,那么我们就会贬低能够超越这种能力的多方面心智机能;如果我们将理性看作是缺乏想象力的,那么我们就会贬低艺术创造的价值。我们如何理解心智,关系到我们对上述这一切甚至更多问题的理解,涉及我们对自身和其他事物——如教育、研究、人类制度的价值观,更重要的是涉及对人类生存和活动方式的评价。
如果我们认为理性依附于身体,那么我们就要理解心智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并想发现如何去培养依附于身体的这些理性能力。如果我们充分意识到理性富有想象力的作用,我们就会充分重视这些作用,对其进行更全面的审察,并为开发这些能力提供更好的教育。我们对人类能够学习、应该学习什么所持的观点,以及对人类运用其知识应该去做什么所持的观点,取决于我们对“学习”这一概念的理解。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学习既不是死记硬背,也不是墨守成规。我们已经发现,理性思维远非缺乏想象力,或者仅仅是机械运作。这一发现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我们对如何运用人类心智的观点,取决于我们对“人类心智为何”的看法。从一个细微但不轻微的角度来看,这一发现同样也很重要。我们对“理性为何”的理解,指导我们对理性本质的研究。目前,这一研究正以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迅捷的速度日益拓展。众多认知科学家目前所从事的选题,经过较长时期的研究,将会使我们对心智有一个明确的看法。我们正处于心智研究史上的重要转折阶段。最关键的是,两千年来人们关于心智的错误观点将会由此得以纠正。
《女人、火与危险事物》这本书试图把那些证明理性依附于身体,并且拥有想象力的观点的实证资料熔于一炉,尤其是那些来自人们通过对范畴化方法研究而获得的实证资料。概念系统是按照范畴组织的,即使不是所有的思维都与范畴有关,至少大部分如此。客观主义的基础是古希腊的经典范畴理论,这种理论至今仍被奉为真理,其正确性被认为毋庸置疑。然而,当今认知科学家对人类事物范畴化实际方法的研究表明,范畴化是一项既与古希腊范畴理论迥然不同,又十分复杂的活动。
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些研究似乎为人类理性的经验主义观点提供了实证,从而进一步暴露了客观主义的失误。如果你只是孤立地看待这些研究成果,那么看到的仅仅是某些学者关注的某个问题。然而,如果把这些成果作为整体进行思考,你就会获得某种重要价值——它们能够证明人类心智并非只是一面反映自然的镜子或一个处理符号的机器。同时,对心智来说,我们拥有的身体不是次要的。人类的理解力以及进行有意义的思维的能力,要远远超越任何机器能够做到的一切。
选自《女人、火与危险事物:范畴显示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