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点评:此词上片写塞外壮丽的风光,下片抒发对故园的思念,对仗工整。王国维认为“夜深千帐灯”一句,境界可谓千古壮观。可以晋级复赛。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把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点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开篇“西风”便已奠定了整首词哀伤的基调。上阕写词人面对“黄叶”、“疏窗”、“残阳”,不禁流露出无限的哀思。下阙很自然地写出了词人对往事的追忆。“赌书”、“泼茶”曾经美好的事情,当时却是平常,现在想回到从前的平淡生活都不可得了。“当时寻常”现在多么痛心啊!此词感情真挚感人,可以晋级决赛。
《木兰词(拟古绝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点评:此词利用赵飞燕、杨玉环的爱情故事,抒发了爱人相爱后不能相守的痛苦情感,提出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愿望。此句当为纳兰最佳词句,情感真挚,引起无数人们的共鸣,也为他赢得“千古伤心人”的美名。当属上品。
清词第一人——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1655-1685):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清初著名词人。
01、生于相府,斑驳刻骨之愁苦连父亲也无法理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原名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因生于腊月,小时称冬郎。纳兰性德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数岁时即习骑射。他从小出身高贵。他的父亲,就是康熙时期独揽朝政的武英殿大学士明珠,为清代有名的几个可数“权相”之一。
纳兰性德为明珠长子,英雄出少年,十八岁就中举人,二十二岁又中进士,列二甲第一名。纳兰性德同他的词一样“纯任灵性,纤尘不染”,人长得又英俊潇洒,而且还会武功,真乃“文武双全”。康熙初见就很喜欢,钦点其为三等御前侍卫。在短短的几年里,他从三等侍卫升到一等侍卫。一等侍卫相当于正三品,格同武官参将、文官府尹,可谓前程似锦。
他二十出头就已成名人了,靠的不是皇帝的宠臣、权相的长子,而是他的词。纳兰性德一生主要有两本词集:《侧帽集》和《饮水词》。后人细选了三百四十二首,另外结集,以《纳兰词》命名。当年《饮水词》问世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用“家家争唱饮水词”来形容纳兰词在当时受到的欢迎。
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
聂先评价:“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真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
陈维崧更是将其与李璟、李煜相提并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
王国维更是赞誉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家出豪门、文武双全、风度翩翩、少年得志的纳兰容若——这样的人该是多少青年羡慕的偶像,可是从他的词作来看,词人并不开心,这是什么原因呢?
容若词名早已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骨铭心的愁苦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
02、苦于仕宦漂泊,一心向往自然的生活
有人统计过他的词:“愁”字出现了九十次,“泪”字用了六十五次,“恨”字使用了三十九次,其他如“断肠”、“伤心”、“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更是触目皆是。
愁从何来,首先当然是红颜离去的情感之事,这点后面专门谈;其次则要数苦于仕宦。家有贤惠美丽的妻子,他不能常伴身边,总是跟着皇帝出巡、打仗,时而产生思念故乡、亲人的情绪。虽然不喜欢侍卫工作,但由于家庭从小生长权贵,教育极其严格,他没有李白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洒脱,也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超脱。他有着身不由己的苦衷——掌管继承纳兰氏家族的大任,光宗耀祖。所以尽管有一万个不愿意,还是不敢说出来,只好一边做侍卫,一边吟诗填词。而他不得已的真情流露,化而为词,却赢得了皇帝的喜爱。据说由于他的诗词写的好,康熙经常赏赐给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礼物,以资鼓励。
纳兰性德内心深处,一直苦于仕宦漂泊,一心向往自然的生活。率真的诗性遭遇不自由的生活,显然是徒增“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从一首《忆秦娥》中,可以看出他仕宦时候的心情:“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关于纳兰性德,还有一个“生馆死殡”的佳话。当年,大学者吴兆骞因事牵连,被康熙皇帝大笔一挥,就流放到了黑龙江。好友无锡人顾贞观为他鸣不平,并向纳兰性德求援。
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感动了纳兰,他认为顾贞观的这两首以书信形式填写的词,完全可以同西汉苏武和李陵的赠答诗、西晋向秀的《思旧赋》媲美,堪称文坛三件极品。于是,他回信说,此事十年之内一定会想方设法解决。但顾贞观并不满意:“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顾贞观很是书生气,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我们,恐怕没见过这样求人办事的,如何敢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而且得寸进尺,也不怕人家反感?但纳兰性德性情率真,毫不在意,只是慨然允诺。
这件事阻力重重,难度可想而知。纳兰性德求助于他的宰相父亲明珠,经过一番斡旋,终于使吴兆骞结束了流放生涯,回到了北京。
吴兆骞回京以后,旋即被纳兰性德聘为馆师,为其弟教授学业。吴兆骞于1684年10月病故。吴兆骞,这位江南才子,经历了足足二十年的边塞流放,费尽了顾贞观和容若多少心血搭救,在归来后仅仅两年便一病而逝。此时纳兰性德人在江南,他得信后立即回京,为吴兆骞操办丧事,并出资护送灵柩回到吴的家乡吴江。这就是所谓的“生馆死殡”。
03、千里寄怀,入宫表妹与难产卢氏
据说纳兰性德在正式娶妻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就是他的表妹雪梅。
雪梅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纳兰家。
这位表妹冰清玉洁,才智过人。纳兰性德和表妹相知相爱,心心相印,私定终身,但他们的爱情遭到了纳兰母亲的激烈反对。母亲固执地认为,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即使她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她也是“丧门星”,怎么能把这种“不祥”带给自己最心爱的长子呢?
不管纳兰和雪梅如何的苦苦哀求,母亲都不为所动。为了拆散这对“冤家”,父母想了一个损招,把雪梅送入了宫中,从此两人就再也未能相见。坚贞的雪梅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在宫中吞金自尽,纳兰性德得知消息以后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
二十岁时,他奉父母之命,和两广总督兼兵部尚书史兴祖之女、时年十八岁的卢氏成婚。卢氏父亲卢兴祖官至两广总督,是两省的最高军政长官,可谓封疆大吏。由此说来,卢氏也是与纳兰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有关卢氏的记述道“夫人生而婉,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从中可以知道卢氏是一个美丽端庄、有教养、有文化、三从四德的标准淑女。
纳兰性德与卢氏少年夫妻,恩爱美满,柔情万般。从这个时期的诗词中,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神怡心醉的燕尔之悦。“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活现出两人于庭院中以嬉戏表达对爱情的美好憧憬。
“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形象地勾画出情人的心心相印和爱之绵绵。
“为怕花残却怕开”表达的是不敢轻易触动美好,生怕失却的担心。“兽锦还余昨夜温”那种对红绡帐中卧鸳鸯的回味、重温。
“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艺术地描述了在无限温馨中,对心爱的异性的倾心研读与细细欣赏。真是才子遇佳人,天地浪漫,风月无边。每当纳兰性德随皇帝出巡,或奉旨出差在外,多情的他又平添了更多的离仇别恨。
“千重烟水路茫茫,不许征人不望乡。次是月明无睡夜,尽将前事细思量。”“碎虫寒叶共秋声,诉出龙沙万里情。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归程。”关山重重,路途迢迢,心系娇妻,千里寄怀。
就在这如梦的美好境界里,无情的上苍把霹雳掷向人间。结婚三载的卢氏,因为难产,竟在十九岁如花初绽的年龄,撒手人寰。
此前一切都太美好、太完满、太浪漫,这个噩耗太突然、太残酷、太无情,因此对纳兰性德的打击也太大了!
谁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呢?
纳兰性德在双林寺给亡妻守灵时,仍难确信这生死诀别,“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香消玉陨,“风雨消磨生死别”。情天恨海,“情在不能醒”。万念俱灰的诗人,此时只能在梦中与娇妻相会。“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谁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寻芳草,萧寺记梦》)欲哭已无泪,尽使柔肠寸断。曾是“双栖蝶”,又作“夜来双燕宿”,海誓山盟“不信鸳鸯头不白”。生者对死者无尽的相思情,竟使得从不作诗的妻子在四年后的梦里约会中道出“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下面这曲《沁园春》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读罢令人断肠: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看来,在冥冥之中,他们已约定:人间的遗憾在不久的将来,于天上去圆满永远。
04、爱到不能再爱,痛得不能再痛,都凝结着千古遗憾
纳兰在今后的日子里,纳兰性德又续娶了关氏,还有颜氏为侧。但好像再没有激动了。如果还有梦,那就是卢氏魂来神往,重温旧情。这段时间,他想到了隐居,后来忙吴兆骞的丧事,下江南时候遇到了江南乌程才女沈宛。这一相遇一时改变了词人萌生隐居的初衷。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娶沈宛过家门!
一个相府长公子要娶普通女子沈宛,结果只能像他和表妹恋爱的结果一样,遭到了家里所有的人的反对。
这一次他是铁了心。
可是家长也没有丝毫放松的口气,就这样,纳兰性德把沈宛安排在德胜门内,他们在孤单中坚持着自己的爱情,并且怀了骨肉。
终于有一天,沈宛舍不得容若为了自己和孩子总这么忧伤为难,身体日渐憔悴,就暗暗下了决心暂时离京,回江南老家休养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再来京城,以便让容若更好的恢复身体。
可是,沈宛的不辞而别却伤了容若一颗脆弱的心。
沈宛走了,车子渐行渐远的时候,容若的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
沈宛在江南度过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一天天念着自己的忧伤的词,挨着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容若在这里呆呆地看着,江南的昏鸦,暴雪,伊人……嘴里又念着一首《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当沈宛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后,便知道是自己的离别对他是多大的伤害,如果时光倒流,她宁愿永远守在他的身旁,爱他、照顾他、弹他的词曲给他听,可是这一切都晚了,传来的是令人悲痛欲绝的噩耗。
1685年5月,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回自己,也终于没有能够拥有他的宛儿,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天黑了,花谢了,天才陨落了,他所失去的,终于再也不会有机会获得。
江南,那个天才词人的小小骨肉从沈宛的腹中凄凉地降生。他的哭声被昏鸦的声音掩住了,他的眼睛被翻飞的急雪迷住了,沉香木的灰尘跟随着江南湿冷的空气轻轻地浮起,浮过了胆瓶中的那枝带雪的梅花,弱弱地飘到了他的额上。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据说在这个叫富森的遗腹子七十岁时,被乾隆邀上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孽海情天,业债消尽。
一次次与心爱的人生离死别,让纳兰性德的感情生活一波三折,大喜大悲。在他的诗词中多了一份忧愁,多了一份相思。爱到不能再爱,痛得不能再痛,都凝结着千古遗憾。自古多情空余恨,从饱尝爱情离别之苦的纳兰性德身上,的确可以看到几分贾宝玉的影子,多情而又多舛。
他去世后和妻子卢氏一起葬在了渌水亭,在人世间没有与之偕老的一对,在死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正如他在最后一首诗歌《夜合花》所写:“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那是多么美好的爱情誓约啊!读着“疏密共晴雨”的诗句,仿佛又看到他们初见时候的美好时光。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多美,让爱情没有遗憾!
-作者-
严勇,文学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青年作家班第三期学员。现任泰州晚报副刊编辑,《稻河》编辑。已出版散文集《读书旅行》,文史集《泰州史话:运盐河边的城市》,随笔集《风韵泰州》。公开发表文章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