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美学的基本困境源自“美”与“真”的分立。“美”被规定为作品的形式,“真”则是作品的那个非形式的内容。在以往美学中也曾作出努力论证真与美的统一。但这两者在美学中是怎样统一的呢?它可以概括在这样一句话里:真正的艺术是以美的形式表达真理的内容。所谓“真”就是作品的内容是对现实的正确反映。
然而在这样的统一中,“美”与“真”其实是分立的。因为我们拒绝承认,在作品的形式中有“真”或有真理的发生。如何理解呢?让我们举例讨论:
在梵高的油画当中,我们很难看到西方传统美学价值的呈现。例如像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那样,对某种和谐法则的遵从,并由此获得快适和愉悦。我们绝不会把梵高《农鞋》的那张画复制下来,用来装饰我们的房间和墙壁。我并不认为这双破破烂烂的鞋,装饰到房间可以使我们的房间更美。
但是尽管我们不会拿这张画来装饰房间,我们依然觉得凡高的《农鞋》这张画是美的。现在大家都承认这一点,但它美在哪里?不是在于形式本身,不是在那个特定的感性形式上。是因为这张画,为我们开启了一个生存的世界。如何理解这点,我们从本质论的黑格尔,和存在论代表海德格尔的观念对比中来理解。
梵高《农鞋》
按海德格尔的说法,美是因为“存在者的存在”之被澄亮而发出的闪耀。海德格尔对美下了一个定义:“美乃作为无遮蔽的真理的现身方式。”这个定义初看之下,与黑格尔的定义无甚差别。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但是这两个定义有着根本的区别,区别有二:
其一,真理在黑格尔那里是“理念”,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存在者的存在之无弊”。“理念”与“无弊”不同。“理念”是存在者的法相,而“无弊”则是存在者之存在的呈现。这里要区分“存在者的真理”与“存在的真理”。什么是“存在者的真理”?比如这是一双农鞋,它作为用具的本性就是它“存在者的真理”。什么叫“存在的真理”?梵高的《农鞋》其实并不是为了告诉我们这是双什么鞋,而是要告诉我们穿此农鞋的农妇的一个世界。农妇的生存所在的世界是与大地勾连的,农妇穿此农鞋劳作,即是置身于大地的可靠性之中。这个可靠性,非指农鞋的用具,而是指农妇的生存与大地的关联,这就是农鞋这个存在者的“存在”。
海德格如此描述梵高的浓鞋给我们打开了一个世界:“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着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艰辛和滞缓。皮质农鞋上沾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想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闭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碍的焦虑,以及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了保存。”
由于梵高画出的不是“农鞋”本身,而是农鞋的“存在”,由于这“存在”在画面中被澄亮了,那幅画也就因此而美。梵高的画的美并不在于它巧妙地展现出农鞋的用具特性,它并不呈现这种“存在者的真理”,而是由于它展现了农鞋所凝聚着的一个生存的世界。
因此海德格尔对“真”的理解与黑格尔的理解不一样。
其二,如果说理念是以人给定了的关于存在者的真理的话,那么美就是呈现这个给定的真理的感性形式,所以叫做“感性显现”。这样“美”就是在感性显现这一端,而不在“真”本身里面。理念自身无所谓美或不美。但在海德格尔的定义中,美是真理自身的呈现方式,美就在真理里面。“美属于真理的自行发生”,它就属于这一个“发生”,而不是在这个“发生”之外。真理在其自行发生时,即是让我们“感动的”,亦即真理原初即是被动情地觉知到的。所以海德格尔要说:“真理乃通过诗意创造而发生”,“美与真理并非比肩而立”。当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时,它便显现出来。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和黑格尔两人虽然都把美同真理联系起来,但其基本的存在论出发点是不同的。在海德格尔的定义中,一向只是被当作作品之表现形式的美,乃是真理本身的显现方式。所以不能把形式只当形式看,在作品中真正发挥作用的是真理的现身方式,而不是与真理相脱节的某种美的形式本身。
黑格尔
海德格尔